白鹤青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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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许周】风雪夜归人(上)

大寒了,最后一个节气
轮回



1935
        隆冬开始苏醒。
        檐下挂着滴水而成的冰柱,老旧拉灯昏黄的光照着锈迹斑斑的咫尺栏杆,忽然悄无声息的灭了下去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从一沓文书里抬起来,倦怠的眼望了望泛着微光的窗外,搓了搓冰凉的指尖,做完最后的两个批注,才提了油灯推门而出。可能是接触不良吧,许墨想,老公寓楼就是这样子,忽闪忽灭的,像乱世,也像爱情。
        油灯只带来咫尺的光明,许墨伸手拨了拨灯泡,滋的一声,那灯醒了。光向四周蔓延开触角,楼上楼下都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光晕中浮现,同时响起的是铁质楼梯不堪重负的呻吟声,有人欢快的快步跑上来。许墨转过身来,不出所料看见周棋洛发漩,转眼就变成扑进他怀里的笑意满满的人。
        "怎么在外面,我买了糖炒栗子,你快来。"周棋洛眉眼弯弯,衣上还捎着三分寒意,人却温温热热的,像三春里让人不嫌过暖也不惧寒的太阳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笑笑迎他进屋,看着他噼里啪啦把屋里灯开了,站在灯下掏糖炒栗子吃。在栗子壳剥裂开的清脆声响里,许墨从桌下抽箱子出来,开口道:"有人从苏州给你托东西过来。"
        他笑容沉静,把箱子推给周棋洛,没事人一样伸手去拿栗子。周棋洛好似给栗子噎了一下。
        苏州。
        在周棋洛生命前二十年,那是他故乡,在他二十岁以后,是他潜逃的故乡。而不管是周棋洛二十岁前后,唯一肯定的事是,没有人会赞同他和许墨的爱情。
        苏州来的箱子会装着什么,不用打开也知道。
        周棋洛碰了碰那个雕花的铜锁,箱子里照旧装着一枚胡氏的徽墨,墨模是黄粱梦醒,照例是一块裂纹缺角的残次墨。
        "那人还托话说,你母亲想邀你吃春盘。"许墨补道。所谓春盘,是开春时人家自制的一种小食,可自食,也可送人,这是苏州旧俗,周棋洛母亲这样说,不过是明里暗里的请他回去。
        周棋洛嘴角瞬间耷拉下来,可怜巴巴抬头瞅着许墨,他天生发色偏黄,头发细软服帖,在灯光下晕照着像某种大型犬。许墨心软的一塌糊涂,抬起的手却硬生生按在桌下,有的人天生光芒四射,拥有让人向往的特质,他许墨深陷其中,也甘之如饴。
        但许墨知道这不对,至少于世俗不对。
        周棋洛像光,却不是留的住的光,太阳会落山,月亮会消失,灯火会熄灭。他该停在苏州的雕窗游廊里,做一个无忧的富家公子,娶一个羞怯的小姐,门当户对,继承家业,子孙满堂。而不是跟着他缩在上海的老公寓里,看一个落魄的教授批改论文,时不时收到他母亲的催促。
        这不是周棋洛该过的生活。
        这也不是世俗允许的生活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时常想,法海凭什么干涉白素贞和许仙,许仙和白素贞在没在一起管他什么,可笑可叹的是法海偏偏有分开他们的能力。
        世界上任何每一次拥抱都将以松手告终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合眼,光明隔绝在外,耳畔油灯滋啵燃烧的声音也悄然停了下来。
        又一盏灯灭了。
        如果周棋洛要走,他不会拦。

1936
        隆冬开始蜷伏。
        日子照样过去,只是家里开始出现火车站的日程表,周棋洛开始一点一点收拾东西。
        这一切周棋洛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收拾,但还是全数落入许墨眼里。许墨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冷静,冷静到自己也茫然。原来曾经以为必不可少的东西,真正要失去了,也不过如此,还是说,其实,周棋洛对他也没有这么重要。
        总有一些东西回不去了,哪怕两个人都默契的不提及。
        碎掉的玻璃拼不回去。
        最后一天上海下了好大的雪。贴在外面的窗花被雾气糊的看不清晰,周棋洛贪懒,又喜欢雪,只好使劲擦掉霜躺在床上看雪,抱着手炉眼睛都黏在上边。
        "撒盐空中差可拟。"许墨给他换手炉。
        "未若柳絮因风起,"周棋洛当然知道这一段典故,"你说,要是我以后生了女儿…"
       声息戛然而止,周棋洛刹住了话头,一双圆眼睛紧张的盯着他,想了一会儿,又伸手出来拉许墨袖口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不出声的叹了口气,伸手揽住他。周棋洛的身子当然软,许墨抱着他却想,他们从前不是这样的,不必警言慎行,还是说,现在他们要小心翼翼避开那个禁忌,才能维持现状了?许墨吻吻他额角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不知道。
       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,最后周棋洛说,你送我吧。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 火车站里光线照样黯淡。许墨跟在后面,周棋洛拎着箱子孤零零走在前面。周棋洛有一阵没剪头发了,发梢翘起来一跳一跳的,有微光流转。他的后脑勺很干净的样子,看上去就让人想伸手触碰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张开手掌,隔了几米覆盖周棋洛的脑袋。他当然想揉一把,周棋洛是美好的午后,是松软的甜点,是阳光恰好。
        但他不敢。
        有的人该是一阵风,只有过境时可堪拥抱,有的人该是一场梦,黄粱梦醒就该冷静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自认自己多清醒。
        墨绿火车很快到站,墨绿火车也将离站。周棋洛犹豫了再犹豫,还是回头说等我尘埃落定,我来找你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说好。其实有千百句话梗在喉口,他想说天冷多加衣,换季要当心,他想说没了我自己多照顾自己,他想说别和妈妈闹别扭了,要乖。
        偏首时通通化为呵出的一口热气,许墨想周棋洛那么好,这些话会有一千个小姑娘跟他讲,哪里轮的到他。
        他那么好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没讨人力车,慢慢走回去。风雪又飘起来了,许墨走在冷风中,觉得自己有一点像林冲,被烧了火场,走投无路,只好上梁山,慢慢的又觉得不像,自己哪有林冲的胆气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又觉得自己更像陆游,被夺了妻,只有写诗,又觉得自己不像,没有陆游的诗情,空余一腔无处发泄的遗恨。
        世情薄,人情恶。
        他后悔了,说什么都不该放周棋洛走,他想了想又不悔,这才是周棋洛该过的生活,周棋洛该在太阳底下,而不是陪着他。
        人成各,今非昨。
         心痛这时候才一点点蔓延开来,许墨缓走几步,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呜咽,胸口那里闷闷的,想要大口喝酒,掀袍怒喝,说一声大错。
        可惜没有陆游的诗情,还没有绍兴老黄酒,只好装作没事人,给自己买一袋糖炒栗子。
        怕人寻问,咽泪装欢,难难难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慢慢走到公寓楼下,隔壁的黑灯舞会刚刚结束,闹哄哄的人声嘈杂。一个舞女站在霓虹牌下展着一张五十大钞,像是在发呆,像是在流泪。那舞女拦着他问:"先生,这是真币吗?"
        许墨接过来,"真的。姑娘遇到了恩客了。"
        舞女瞬间泪流满面,许墨想了想,掏了几个栗子给她。
        什么十里洋场,什么灯红酒绿,张爱玲笔下的洋场金粉也尽是樟脑味道。谁都不好过,谁都得过,这才是上海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步履沉重的上了楼,那架铁质楼梯不会再嘎吱作响了,糖炒栗子还热着,他推门回头,那个舞女还蹲在那里,手里攥着几个栗子。
        许墨想了想,把门口的洋灯留下了。
        昏黄光线颤颤巍巍的,执拗的照着一方天空,哪怕有一天就要灭了,也得亮着不是。
       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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